一

“山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？”

他跟在奶奶身后，狗跟在他身后。鸡还未鸣，夜还未央，可他奶奶却告诉他“时候不早了”，为了避开夏季的炎热、赶在太阳出来前插好秧放好水，他们踩着夜的尾巴，就已出门了。

他叫刘回山，这里是刘家湾，村里的人都叫这里回山。这里的男孩生下来都姓刘，没有人给他起名字，大家都叫他回山，在今天之前，他并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回山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叫回山。这是回山第一次跟着奶奶走这么远去干农活，以前只是给奶奶送送水、擦擦汗、递递工具。他环顾四周，到处张望着。“这就是山，”奶奶察觉到他在后方探头探脑，“弯弯曲曲的，绕过来绕过去，所以叫回山。”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但他没有问为什么他也叫回山。

回山是很爱回山的，回山上全是树，树上全是果子。有时他还能看见许多小动物窜来窜去，于是他也窜来窜去。窜累了，他就靠着树坐下，看阳光穿过树叶留下斑驳的光点与碎影，用手摆出各种像动物一样的影子，他就和它们说话。

不过，渐渐地，回山做得最多的是爬上山顶，向外面看，向远方看，却只能看到更多的山、更高的山。他突然想起家里的鸡圈，他是不是也像小鸡一样呢？七岁的回山，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快乐了，虽然他是自由的，可他现在很不自由。

有一天，回山很晚才回家，但奶奶反常地没有骂他，只是招呼他坐下吃饭。饭桌上，奶奶时不时抬头看他，他觉得奶奶好像有话要说，觉得奶奶和他一样正在不快乐着。同时他还发现，今天的饭桌上有鸡肉，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当然已经数过了，九只鸡，一只不少。

二

“突突突突突突突···”

回山坐在村里唯一的一辆摩托车上，一只手抱着村主任，一只手揽着一个大蛇皮口袋，生怕里面任何一个东西掉出来，这是绕山小径，丢了东西就捡不回来了。回山的心跳得很快，但不是因为崎岖不平的山路，而是他知道，他正在出山。他要去的是一个叫“学校”的地方，听说这是距村方圆百里唯一的学校，但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学校在“镇”上。他是知道镇的，虽然每次奶奶去镇上，都会直到晚上才回来，但每次回来，他都能得到一份小礼物，上次是水果糖，上上次是玩具小猪，想到这些，他多么希望车轮转得再快点儿、再快点儿···

“到了！”村主任拍了拍他并唤道。他睁开眼，首先感觉到的是“平”，很平坦倒不如说是：没有山。他跟在村主任身后，进了一个大铁门，里面是和村上截然不同的几个房子，这房子方方正正、整洁光亮，好似坚不可摧的堡垒。学校正中间是一块碑石，上书四个红色大字，苍劲有力，后来他才知道，这写的是“多难兴邦”。路过食堂与升旗台，再往里走，进了教室，他摸着崭新而漂亮的课桌，又坐了坐舒适而坚固的椅子——回山很喜欢这里。

放好行李，收拾床铺，见过校长和班主任后，村主任要走了，回山送村主任到校门口，村主任摸了摸回山的头，回山感受到手上的凹凸不平，和奶奶的手一样，村主任的手也是饱经风霜。月光把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他俩的影子都向着回山村的方向。村主任只说了一句话：“回山，记住你奶奶的叮嘱就好。”便骑上摩托，又突突突地走了。

回山躺在床上，这床棉絮明明是新弹的，床板也很坚实而不会吱呀吱呀地叫，可他翻来覆去，怎么也睡不着。他想着，如果奶奶也在就好了，倒不是因为有奶奶在他才睡得着睡得香，他不过是想让奶奶也睡上这么好的床罢了。

三

“回山，你想上高中吗？”

“校长，我不想。”

“你是我们学校唯三成绩够上县中的同学。”

“我···我不想，校长。”

“那你先看看这个吧，再说想不想。”

校长递给回山一封信，信的封面是几个令他心跳骤快的字，“国家助学金”，收信人写着“贫困山区的孩子”。心跳声太大，回山已经听不见自己内心的抗拒了，他意识到，这小小的一封信可能会再次改变他的命运，就像九年前那次，几个年轻老师到家里来，劝他去上学。

信的内容很少，意义却非凡。回山知道自己不必再为学费而担忧了，可他并没感到轻松许多，他更加纠结了。“回山，你先回去，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吧。”校长轻叹，扶了扶眼镜，“回山村已经有了一些变化，有了一些也许不会让你再纠结的变化。”

坐在回村的面包车上，这次他不用再担心行李会掉了，早年崎岖的山路如今变成了平直的水泥路。他向车窗外看，回山还是那个回山，回环往复，高低起伏，正在结果的果树、偶尔闪现的松鼠、山间流淌的小溪···他还没来得及沉醉其中，车停了，他已经到村口了。他感叹着村子的变化，每次回来，都能感受到一些不同。但他忽略的是，他以前半年才回来一次，后来他一个月可能就回来一次了。村子的变化，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快。

回山走在村路上，他路过村里的磨坊，向正磨豆子的张大爷问好，张大爷一改往日的有气无力，“回山！回来啦！带块豆腐回克噻！”回山也不推辞，谢过，又问：“儿子呢？今天没见他也磨豆子？”“哎呀！你个把月没回来啦！我想了哈，最后还是给他在学校报了名，他和你一样，读书去咯！”张大爷笑道。回山很欣慰，他是知道那孩子对学校的向往的，每次回来，那孩子总会缠上他问个许久。回山也发现村子里比平时安静了些，看来孩子们都被送去学校了。

他继续走，还没进屋，烟囱上飘起的薄烟、厨房里传出的香味便已令他心驰神往。像往常一样，他先去鸡圈，令他意外的是，鸡圈旁竟还趴着两只大肥猪哩！“山娃？你回来啦！”奶奶在屋里喊他，回山感觉，他终于回家了。

四

“刘回山同学，恭喜你被西北工业大学录取，请·······”

火车穿过巍峨连绵的秦岭，就到了他的大学。同高中一样，回山依靠国家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圆了大学梦。他对这里有着无比的亲切感，站在足足有他小学那么大的田径场上，环望远眺四周的山，他想起了回山，好像又回到了回山。

小时候的回山曾许愿，希望天帝也能派两个大力士，像帮助愚公一样移走回山。现在他明白，只有自己先去成为愚公，山才有被移开的可能。了解了黄文秀的事迹后，他想起了十二年前，他第一次上小学的那个夜晚奶奶对他说的话：

“你叫回山，就是希望你记得回山。”

回山，要回山了。 

作者简介：刘浩南，共青团员，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本科生